访海安高级中学校友陆本魁
摘得星辰满袖行
——访海安高级中学校友陆本魁
贲柠华
流火的七月，到火炉南京拜访陆本魁先生。在马静远研究员的引领下进入紫金山天文台办公大楼（鼓楼区），陆老已在办公室等候。一见之下，魁梧，亲切，纯然一邻家长者，太阳和星星的光芒呢，那些在我心里闪耀许久，引领我在盛夏季节踏访的元素呢？
“我是幸运儿”
1941年9月12日，海安镇南陆家巷新安里4号，一个男婴呱呱的坠地。与众不同的是他是带着响亮的名字出世的！陆—本—魁，曾祖父三年前去世时亲自定的！从此这个名字伴他展开坎坷而幸运的人生，让人相信，生命后台自有一番运作，奇妙，悲壮。他有3个姐姐，哥哥陆本镇很小就夭折了。小时候父母给他戴尼姑庵铁项圈，让他拜尼为师，小心翼翼护着他望着他平安长大。十岁上父亲去世，陆本魁仿佛一夜长大，立时有了顶门立户的男子汉之感。
1952年7月实验小学毕业，1955年紫石中学（海安高级中学前身）毕业。高中，一直爱好数学的他来到南通中学学习，1958年考入南京大学天文系天体力学专业。此后他以南京为中心工作生活51年。1963年考取中国科学院紫金山天文台天体力学专业研究生，师从著名天文学家、时任紫金山天文台台长的张钰哲。1967年7月毕业留台工作。1966年10月5日，母亲因无法忍受莫须有的“田契”引发的无休无止的责问和怀疑，投河自尽。此前一天，正在读研的陆本魁被派往上海，参加东方红一号卫星的设计测量工作。其时恩师张钰哲被打为“反动学术权威”。从上海回来得知母亲去世，想不通原因，从此怕水。
陆台长说话中气足，话锋甚健，直爽地说自己幸运，能有今天，只是没有丧失机遇而已。1955年因海安没有高中考入南通中学，其后考入海中的同学有不少卷入政治运动。1957年苏联人造卫星上天，南通中学有科普讲座，教授讲得生动而迷人。身边正好又有个同学爱好天文，和他一起看天文学知识小册子。大形势鼓荡着，朋友又激励着，从小爱数学的陆本魁报考了南大数学天文系。研究水平全国一流。到1962年，张钰哲先生向南大招研究生，当年两个学生没考好，第二年才会再招，老师易照华给陆本魁施加压力，辅导他认真准备，考上了。这一年张先生就召了他一个弟子。1966年因为张先生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政治运动的浪潮才将他推到学术前沿，他才作为主要骨干，参加了中国航天第一个里程碑“东方红1号”的测轨预报方案制定和第一颗人造卫星程序研制。母亲的死讯被姐姐和女友严密封锁，他才得以心无挂碍从事研究，念此，陆老心中五味杂陈，幸与不幸，天知道。倒是幸好家庭经济条件不好，从上中学起到大学、研究生期间，他寒暑假很少回家，都呆在学校和南通、南京姐姐家，有更多时间读书和研究。幸好东方红1号是在国防科工委组织下的研究，严格遵守规定不介入斗争，1967年4～12月关在鸡鸣寺演练计算，1968年转北京，后转酒泉。1970年卫星上天。这期间天翻地覆的斗争里，浪潮汹涌的派系中，他安坐研究的象牙塔，岿然不动，为创造瞩目的奇迹，出力流汗。他的女朋友、后来成为他夫人的张文英，也为他的研究生涯作出牺牲。1966年南京航空航天大学毕业，1968年追随他到酒泉下放劳动，1971年到南京某工厂上班，至今退休金2000元不到。陆老有一双儿女，外孙、孙子各1个。
2000年主动从领导岗位退下的陆台长，如今每天上午去台里上班，学生有问题就解答，没有问题就在电脑上看看资料，偶尔打打游戏调节调节，下午在家休息，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睡前枕边看几页小说，关于反腐败的，用他的话讲是退得很愉快。他的11个学生，南京7个，江西、上海各2个，共获得14个学位，3个研究员，2个教授，2个博士生导师。最大的学生1957年生，最小的关门弟子1976年生。马静远从南通中学、南京大学到紫金山天文台，追寻导师足迹而来，无论研究还是生活，陆老都深为关心。
“我很欣慰”
采访之前，想到这位让思想的轨迹云游于云层之上，在太阳与星星的世界中行走的人，就有神秘的激情涌动。面前这位忠厚长者恰如邻家伯伯，准备好的问题在他就要悄悄变身一下。我问他，您最骄傲的成就是什么？他微微一笑：倒不如说我最欣慰的是什么。我最欣慰的一个方面是有机会参与我们祖国航天事业三个里程碑的工作。第一，就是东方红1号卫星是从无到有，开辟中国航天新纪元的工作，我有幸作为主要骨干参与了测轨预报方案制定和程序研制。当时参与的人少，我又年轻。以后又组织与领导中国科学院人卫系统对我国多颗卫星和国外卫星进行了跟踪观测和测轨预报，主持了我国“风云一号”、“风云二号”气象卫星以及跟踪和数据中继卫星测轨方案的研制和论证，主持制定了我国国外地球同步卫星转移轨道的初轨计算方案和轨道改进技术方案，第二是主持和制定了神舟号载人航天海上测控采用的测轨方法。
2003年10月15日，我国自行研制的神舟五号载人飞船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发射升空，我国自己培养的第一代航天员杨利伟乘坐飞船，在太空中围绕地球飞行14圈，第二天着陆内蒙古，中国成为世界上继前苏联（俄罗斯）、美国第三个独立开展载人航天飞行的国家，举国欢腾，世界瞩目；第三是主持制定了“嫦娥一号”绕月探测工程调相轨道段海上测控采用的测轨、预报方法和地月转移轨道段、月球捕获轨道段、环月轨道段的轨道预报方法，为我国卫星测控中心的基础建设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嫦娥一号”是我国首颗绕月人造卫星，她的发射成功，标志着中国成为第五个发射月球探测器的国家地区。古老神话成为现实，美丽嫦娥不再寂寞。
最欣慰的第二个方面是主持并完成了我国第一个空间监测网中以轨道测定为中心的软件研制，建立了实时处理的自动化流程和事后处理的轨道专家系统，也就是空间目标侦察监视系统，是全世界第三个获此成果的国家。通过系统，我们可以知道所有卫星的位置和状态。研究从1989年一直进行到2001年，2004年获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
跟太阳跟星星对话，听上去是十分诗意的事。计算测量她行走的轨道、跟着她的行踪，制造另一个自由行走的她，是一段孤独、枯燥、漫长的旅程，也是无与伦比的美丽。浩淼的太空里，亮晶晶的星星也是孤独的，那就是她的美丽。你张开眼，你敞开心，孤独地，虔诚地前往，智力的火花，星星的光芒，于苍茫，孤独之中，找到生命的指向，得到相互验证。在深深的孤独之中，一个念头也没有，星星如神一般降临于你，进入了，显现了，巨大的宁静，一如巨大的狂喜收净太空和尘世所有杂念……
陆老耳朵不好，左右大脑的力量减少了，全神贯注的力量增加了，想想这对于无言的宇宙太空，倒也相宜。应用天文学需要精确的计算、测量，不能有丝毫马虎，不能凭想象，所以我们才能知道几月几日几时几分甚至几秒，在哪里观测到日全食，没有一丝不苟的认真计算演练，简直不可思议！
现在对天文学感兴趣的人多了。三百年未遇之日全食现象，亚洲为之倾倒，万众狂欢。孤独行走的月亮，不经意遮住了孤独行走的太阳，两重狐独的相逢相聚，形成天象盛宴，钻石环弧光耀眼，贝利珠璀璨夺目，俯视大地，飞影惊魂；仰视日轮，仪态醉人，久久凝望思索，一如君临上界，万象宾客，表里澄澈，妙不可言……可以说这是科普的魅力。天文科普是对于天体的认知，随着科学发展不断而变化。现在研究者有三四万人，对于这次日全食的引导宣传，大众观测知识等，属于这个范畴，因为其众多可能性、可感知性而显得迷人。幻觉总是最美丽的啊。
“我有个请求”
采访持续到11：30，陆老的弟子马静远研究员随侍前后，而后一起就餐。陆老毫不避讳说一生最怕陪吃饭，耗费人力物力财力，浪费多于实用。餐厅服务员让我们点菜时，他就说：按我们这几个吃得下的标准点。想起来宁之前，其堂弟陆本侗的评价：他就是个书生啊……不觉莞尔。陆老说经常接到电话，索取简介事迹等等要入书之类，烦不胜烦，就让学生整理一份材料，如同“万金油”，哪里要，发哪里。收钱的应付不起，不理。一摊书堆在办公室，大同小异，那也是资源浪费啊。谈到天文台，陆老如数家珍，滔滔不绝。紫金山天文台是我国自己建立的第一个现代天文学研究机构，有青海德令哈、云南姚安、山东青岛、黑龙江红河、江苏盱眙和赣榆6个分站，共有300多员工，离退休的也有400多，研究人员占半数。与星星为友的日子，常常是往来无白丁，国内外元首、科学家和各界人士都有，那些学识渊博、谦和友爱的形象最是亲切。命名李政道星时，大科学家答谢感恩，与每个人合影，令人难忘。
天文台有好的传统，从台长做起，不坐车上下班，只有老台长张钰哲任名誉台长时身体不好，有车接送。还有一个，就是出差从来住普通间，2人出去就住2人间，住得最差的是中国科学院地下室统间；住得最好的是广东河源市命名小行星那次，是总理套房。研究经费、奖金等，参与者可以商量使用于研究。
谈话问，小姑娘进门为我们舀汤，第一个先盛给马静远。马静远疑问：你怎不先给我们陆头盛。小姑娘笑说：看你们象一家人似的，就没按座次来。马静远和我们相视而笑。
忽然陆台长正色道：我有个请求。其郑重严肃之感，吓我一跳：言重了，陆老请讲。他诚恳地：请实事求是写，我就是一个普通科技工作者，只是想做点贡献，在历史上留点痕迹，不用美化啊。
哪里用得着美化呢。本来是颗星星，朴素，真实，穿越四季更迭，任岁月破碎；踏过云起云落，任意象杂陈，心无旁骛，闪闪发光，不知不觉照亮探索前路，还需要别人给他光芒？
（选文有少量文字作了变动，荐稿人夏俊山谨向作者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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